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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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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香子

與華元帥親自寫下的任命書一同來到城中的還有一位匠人。彼時景元正被騰驍逮著學習如何處理軍中事務,率隊去迎接的是神策將軍的副將飲月——他才從這個看起來不像武者,反倒和文人墨客極相似的青年處得知對方的真實身份——龍神座下同凡人有著最多傳奇的尊者,而他撥動琴弦,便能驚醒葉間的晨露,喚回南飛的鴻雁。

那位匠人算是我舊識。一頭黑發散落在肩頸上,丹楓,也就是如今的飲月君對騰驍和景元說:他會來此想必也是元帥和懷炎大人的意思。

領了任命書,繼任的儀式也比想象中簡潔了太多,卸去一身職責的騰驍看起來年輕了些,收拾行李的動作比新上任的神策將軍還要利索。景元沒見到一同抵達北方關隘的匠人,丹楓說對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來給他送武器,盛放陣刀的木匣被送到眼前,他依然沒有遇見應星。

斬殺敵首給神策府雲騎帶來了挺長一段時間的休憩。塞北入秋比中原要早些,也更冷,陰山敕勒川附近攻下的營寨如今住進另一批游牧的民族,新上任的神策將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對方的領袖達成和平的協議。

仙舟是包容的國家——僅和丹楓一道打馬過陰山的年輕將軍這樣告訴他們的首領。“步離一族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才招致雲騎的誅滅。倘若諸部想要學那潰散在漠北草原的哀兵,我現在便能夠告訴您,巡獵的覆仇必將來臨。”

離去前,他與丹楓誰都沒有理會對面首領的臉色,僅是輕飄飄地拋下一句話,重新策馬回到城內。

他說,勿謂言之不預也。

卸下一身沈重戰甲,混進人群裏便沒有半點將軍風範的景元從懷中取出那塊被箭鏃射裂的青玉,對準當頭的蒼白月亮。一個白發的男子背著手路過,見到對方手中的物件後停下腳步。“你就是景元?”這個男人有一頭泛著灰暗的白發,用一支鎏金的發簪挽起一縷,線繡的大衣套在身上。他看了一眼景元手裏的玉:看來她救了你一命。

“請問先生是?”

“應星。”

哦——送來陣刀的那位先生。景元拎起手邊的酒壺,朝他晃了晃,“要來點嗎?”

我記得軍中不便飲酒。

話雖如此,白發的匠人依舊選擇像景元那樣盤腿坐在地上,看他從隨身帶來的一套酒具裏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青瓷酒杯。景元說步離之患已除,一直繃著神經只會徒增將士們的壓力。

“神策府軍駐地在來年開春之前都不會再釀酒,讓他們把剩下的這些庫存分個幹凈也好斷了念想。”神策將軍給遠道而來的客人斟滿酒,敬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上,潑向地面,“也敬您一杯,龍神娘娘。”

應星捏著酒杯,將其中清冽的液體一飲而盡。帶著香氣的液體從喉中滾落,灼燒他的咽喉,讓他感覺像是要從腹中湧上一團火。年歲早已知曉天命的中年男人彎下腰,因為這烈酒嗆了一下,景元見此,後知後覺地“哎呀”一聲,對應星說塞北的將士早已習慣這燒刀子烈酒,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他是從羅浮來的。

擡手抹一把眼角,應星赤色的眼睛瞥了眼景元尚未收起來的青玉,說,這東西原來在你手上。“她倒是和以前一樣,遇到喜歡的小孩就要把最好的送給對方。”

景元半瞇著眼,手指勾著織帶,有些灰暗且褪了色的紅流蘇在青玉的底下晃動。原來應星先生就是琢出這玉的工匠。他將貼身佩了二十多年的玉遞給應星,問他,還能修覆嗎?應星挑起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這不是那麽隨隨便便就可以修補的東西。

被冠以“天才”之名的匠人語調平緩:凡塵之中,又有什麽材料能夠與龍鱗相媲美。

他見年輕的將軍倏然睜大的眼睛,於是反問道,怎麽,你不知道嗎。

“……她從未說過。”

所以,神都是一意孤行的……你應當離她遠一點。

應星這樣說,隨後主動為自己又倒了一杯燒刀子烈酒。他註視著杯中倒映的月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告訴景元:你要離她遠一些,最好徹底斷掉那似是而非的“緣分”,不要動心,不要試著像她愛你那樣去愛她。神會偏愛的前提是她一視同仁地愛著所有人,而你是一個凡人,自私的凡人,會想要占有,希望獨享。可天上的月亮不屬於神策將軍,不屬於工造司最年輕的百冶,甚至不屬於坐擁江山的皇帝。就像蓮花未出生時便是蓮花,月亮無論過去多久都只會是月亮——

說到這裏,景元聽到匠人輕笑一聲,說道:“奈何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他耗費一個普通人類一生中的大半年華去追隨雲端之上的神,為龍神玉清鑄造禮器,鏤玉裁冰,甚至是摶起一捧土,塑起尊貴的神靈遺留在記憶裏的身影。在工巧上極具天賦的鑄劍師為供奉龍神的廟宇塑過許多像,大的,小的,翩若驚鴻的,婉若游龍的,他手中的龍鱗會在光輝下流淌神異的暈彩,經由他描繪的眉眼顧盼生姿。應星的一生都被束縛在龍神娘娘身邊,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畫不出那雙悲憫眾生的琉璃般的眼睛。

“那一天我跪在自己為她塑的龍神神像前,向她祈願,請求她不要再用神的方式來愛我。”

“我希望她能將這不會有結果的緣分斬斷,去逃避舊日時光。只有當她從我的記憶裏離去,我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酒液在杯中晃蕩,景元看見應星的臉有些紅,他那赤色的眼瞳像是已經焚卻一切,僅剩下一捧仍舊散發著餘溫的灰燼。他說起此事時的神色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其無關之人的奇聞異事,散下的白發被夜風吹起,如同一場簌簌地落在塞外的大雪。他說,我曾經以為我會堅定不移地跟隨她的腳步。

“然而事實是我被她永遠地困在一隅,終日不得解脫。”此時被咽下的烈酒已經不再讓應星嗆得咳嗽,他杯裏殘餘的酒水被信手潑向高懸在夜空裏的銀鉤,“她說她應允了一個人對她的祝福和詛咒,祝福她為愛所困,詛咒她永遠銘記因愛而生的恨和欲,我不知道是誰能夠如此僭越……但我還是得告訴你,景元,神是不懂得如何去愛的。”

應星站起身,離去前回頭望了眼不發一言的神策將軍,說,在神眼中,一個凡人的生命與我為你送來的那把陣刀所喚的名字並無差別。

景元記得,那把陣刀叫做“石火夢身”。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第二日的應星沒有再提過昨夜的月下對酌,白發紅瞳的匠人一清早就收拾好行囊,跟著一同回鄉的騰驍將軍離開塞北。丹楓和景元前來送行,兩人肩並著肩站在離城樓最近的一處驛站裏,看著騰驍將軍舞了最後一次長槍。不知過了多久,景元望著覆了黃沙的地面上徒留的月牙形蹄印,半是對丹楓,半是對自己說,騰驍將軍此番是否算得上是善終呢。

無論是鏡流,已然卸任的騰驍,抑或者如今成了他副將的飲月,最初都會告訴雲騎士兵:你們的,還有我們的歸宿是一樣的——戰場是埋骨之地,盔甲是下葬時最合身的壽衣。

可我還是希望,他們,我們,到最後就算是死也該死在故鄉的。

丹楓聞言並未作答,只是搖了搖頭,告訴新上任的神策將軍,說,該回城了,景元。不朽的龍裔看著青年走向驛站側邊供文人墨客留下歌詩的草棚,撿了塊木炭,按住一塊未曾被寫過的木板。

為將者的字跡倒是不像他揮刀時那般淩厲,反倒是有些端方穩重的味道。景元寫得很慢,被黑色塗抹的部分卻寥寥無幾,僅有兩句的詩被書寫在遲早要朽在風沙霜雪裏木板上。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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